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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译】PP官方外传小说 GENESIS 之 犯罪系数 第一部

3



迎来立春的那天,从早上起便是晴空万里。像是完全不会下雨的天气,然而随着日暮,天色骤然变得阴沉。看不见夕阳的日落时分,雨滴开始在地面的各处跃动着。然后等到太阳完全沉入地平线下,真正的夜晚来访时,雨已经大得仅仅打开雨刮器也无法确保视野了。


港区元麻布发布了区域压力警报。在附近的古川河,过去担任着在大雨时汇集来自上流的雨水并流入东京湾的使命。受过去的影响,直到现在,一旦下起暴雨,它仍然会成为浊流,水势汹汹。


同区域的街道上,忽然就没有行人往来了。像是映衬出山手线那侧六本木的繁荣的阴影一般,深深陷入黑暗之中。


如果发布了区域压力警报,那么当地的居民会控制外出,周边的人也不会接近。就算是不得已而路过的行人,也会努力尽快地离开,也不会去注意擦肩而过的人。于是,都市便一时之间产生了死角。


在这片黑暗的边缘,行人感应式的路灯闪现又熄灭。


有一名行人。是一位打着浅紫色雨伞的女性,像是在拼命赶回家。


那人就是结城。




《这里是二号车》从群聊状态的便携终端传来齐东的声音。《诱饵开始移动了》


征陆注视着车载终端显示的地图上一个闪烁的蓝点。那是结城的移动终端发出的GPS信息。她正在从都营地下铁的赤羽桥站的地上出口往西,沿着旧首都高都心环状线的高架桥前进。齐东的车辆一边在对岸保持着一定距离,一边尾随着她。


「一号车了解」征陆回答道。「――警部。结城前辈开始移动了。我们也出发吧」


位于那里南边的大使馆前马路上,宾利GTS正在待机。


「别那么急。我们是指挥车辆。要沉着应对」


「……犯人会来吗」


「会来的。毕竟真凶已经陷入了只能遵循自己制定的规则的境地」


八寻的声音清澈洪亮,仿佛他自己就是那个当事人一样。


——目标只可能是作为女性的功能有障碍的人。犯罪现场是毗邻侵蚀河流与废弃区域,没有配备街头扫描的地区,并且加上集中暴雨以及事前的区域压力警报,必须集齐这些条件。然后也必须要按照定好的步骤来杀害。在腹部捅上三刀然后从上往下割开。她们会因疼痛而拼命挣扎吧。然而,嘴却被手帕塞住,只能发出微弱的呻吟。真可怜啊。在这么大的雨里,谁都不会察觉到吧,但我会目送你们断气的,所以放心吧。别怕。我一定,会杀死你们。放血完了就勒脖子。确认死透了之后就检查随身物品。嗬,之前那个女孩子就和她在治疗时说的一样,带了很多笔和画具,不过这次的女性,不知道是不是把一切都集成在携带终端了,几乎没什么随身物品。这样的话,就有必要把下衣脱下来再插进去。这么说来,最初杀人的时候,好像也是这样来着——


「……麻烦不要讲得好像结城前辈被杀了一样」


虽说只是打比方,但听到别人细致描述同伴被杀害的样子,心情变得很差。


「在最近的年轻人里,你倒是很少见的图吉利的嘛」八寻苦笑道。「不过,只要我们的比方是正确的,案件就只可能发生在这里。并且不会再让更多的牺牲者出现了」


「……真的会如同我们预想的那样去袭击结城前辈吗?都内有许多和被害人们有同样症状的女性噢」


连续强奸案的犯人,必须得确确实实地当场抓获。


为此,进行了谨慎细致的准备。


「一号车呼叫诱饵」八寻喊结城。「走的速度太慢了。再走快点」


【这样一来,马上就会把你们甩掉的噢】消息应用里,结城发来了回复。


【我走的速度已经相当快了】


「听好了,你现在的位置,已经接近旧一之桥JCT了。如果从那里往左偏再南下,就是沿着被废弃的二号目黑线展开的废弃区域了。如果是普通人,肯定是想赶快穿过那里的心情。现在的你是善良的普通市民。你是因无法对别人诉说的病情而烦恼的主妇,给我以这种思考方式行动。那么,今天的晚饭做什么呢?」


【就如那位心理医生对我说的那样】结城回答。【努力改善色相】


结城在年末突袭,访问了嫌疑人现工作地点,港区内的精神护理设施。带着伪造的整套诊断数据,指定他为负责的心理医师。她殷切地讲述了自己作为和丈夫两人住在麻布十番的主妇,怕因为自己的病情不能生孩子而怀有不安,那种担心色相浑浊的心情。定期去医院的时间,已经快一个月了。


实际上,她的色相位于适宜的浑浊。只要继续完美扮演对犯人来说最合适的猎物,只要继续披着虚假的面具,如果是正经人色相都会恶化的。


【我好像无法通过性|行为来进行生|殖】结城继续发消息。【不过,如果进行体外受|精的话好像能怀上孩子】


「原来如此。――那实际情况呢?」


突然,八寻就像是在说停止演戏一样,提出了单纯的疑问。仿佛在劝诫她不要过度沉浸在角色中。他在警告她,不能成为角色本身。


【还早着呢】结城以脱下了演技的面具的语气说道。【以结婚为理由被从部队踢出来,又被特搜捡到了。我暂时还想待在前线】


「实在是符合我们“团队”不可或缺的人才身份的回答」八寻似乎满足地点了点头。「……说不定,就是为了这个案子才把你加入这一手牌里的」


【偶然而已】


「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世间偶然,经人解读,或将成为必然」


【警部还是一样,老说些让人听不懂的话】


八寻说自己就是想到什么说什么而已,结束了对话。结城的位置已经移动到了二号目黑线的高架桥下。


《二号车呼叫一号车》齐东再次联络。《能通行车辆的桥梁因涨水而堵塞,无法维持监视距离》


「没关系。废弃区域居民的动向呢?」


《随着侵蚀河流的水位泛滥,他们正在相继切断拴船的绳索》


「事前把要去搜家的情报放给头目们,看来是正确的啊。那现在就是关键时期了。就当做是在等鱼上钩吧」


八寻操作着车载终端的面板,放倒座椅,从仪表台拿出文库本,打开书签夹着的位置。然后戴上老花眼镜,以完全放松的神情开始读书了。


「……这种时候读书吗」


「我很在意《异乡人》主人公的结局」八寻说道。「确实,这个男人犯了罪。但是,为什么?明明是不值得同情地肆意杀人,但作为读者的我,却感受到了仿佛这家伙背负着冤罪的怜悯之情。不知不觉中,就开始厌恶执行正义的一方了。……原来如此,看来我还没达到对这类人的理解」


「这也是为了推测这起案件中犯人的动机吗?」


「不是哦」


八寻像是无法集中读书一样,摇了摇头。然后他把书签放回去,合上书,把它扔回仪表台。


「这起案件的犯人,在精神卫生社会中,只是一个极其平凡的异常犯罪者」


「杀害了10人以上……还是吗」


「――比方说,红色撕裂魔(安德烈·奇卡提罗)杀害了五十二名女性与儿童。发狂的月光杀手(亚伯特·费雪)吃了四百名儿童。和将旧世纪被恐惧的他们推入疯狂的绝望相比,这些案子的犯人的绝望太过肤浅。他犯罪的理由,过于轻飘飘了。要深究的话,这犯人的动机,就是改善自己的精神色相」


「通过犯罪而改善浑浊的色相吗……?」


「如果追溯他的经历,马上就会懂的。不知道是不是作为心理医生的业绩也没发挥出来,他犯罪以前色相反而更浑浊」


「……杀害别人,来守护自己的心……」


「真是卑鄙小人啊。社会赋予自己的使命,与对无法完成它的自己的轻蔑。因理想与现实间的背离而受伤的自尊心,只能通过欺负弱者而消解,他就是有这种卑劣精神的人」


八寻似乎打心底轻蔑他一般,一股脑地说出来。


「但是,为了改善色相而犯罪……」


「常说精神色相,是将人类的灵魂数值化的产物吧」


八寻透过前挡风玻璃,注视着黑暗。这是个浸水的沉郁黑暗的夜。


「……对」


「使测定人类的心理状态与性格倾向成为可能的灵魂数值化技术,说是解析了人的灵魂,但在我看来,精神色相并非表现了人的精神状态,只不过是精神活动的记录——将情绪波动的迁移数值化得到的东西。真正意义上的人类的灵魂,现在仍旧不可侵犯。人类还没有掌握区分其善与恶的方法。明明如此,要是这种只算得上精神之残渣的记录就是灵魂本身,那么这个社会以及居住在这里的人就大错特错了。所以,拥有邪恶灵魂的人,为了粉饰自己的精神记录能面不改色地犯罪。就如同善人通过行善来获得心身的充足,恶人通过作恶来得到满足。要以King Crimson风格来表现的话,现在的社会,就是21世纪的精神异常者们(21st Century Schizoid Man)居住的社会。挑明了,就是不正常」


八寻以平静但令人毛骨悚然的语气说道。


征陆被他驳倒,找不出一句能回复的话,但他唯独理解到八寻绝对不是在肯定当今的社会。在他的语言中包含的激烈的憎恶之情,便是指向这个世界本身,如果要缩小范围的话就是指向运转这个社会的构造。


「这起案件的犯人,通过杀害自己的起源,来将自己转变为正确的存在」八寻说道。「在很早之前去世的他母亲,和之前的受害者一样是MRKH综合征。因此她通过体外受精生下了孩子。然后,他将自己不走运的理由转嫁到他的过去上。他妄言自己色相浑浊是因为自己没有按照正确的步骤出生,甚至没有展示出一丝悔罪的态度,而是不断杀害着幻想中的母亲」


要做出能让我正确诞生的产道——在牺牲者的腹部割开的大洞。只有这个,才是让精神色相变清澈的方法。没有办法。为了让浑浊的精神再次变得健全,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的办法。


某一天,我突然察觉到,自己在不停地重复着相同的事情。有女人死了。是与我完全无关的人——不对,这是母亲复活了。是从坟墓中爬出的亡灵附身了谁,又想让我的色相变浑浊而接近我。那么,就必须要驱除恶灵。于是就杀害了好多人。杀害了好多人。


「我们必须要让这家伙得到报应」八寻宣告道。「若这个社会是缀以完美秩序的理想乡,那就不能有被置之不顾的例外。不能有不完全性。必须要制裁邪恶,并通过正义彻底追查它。」


然后,车载终端启动了。扬声器发出了噪音。


来了。


《二号车呼叫一号车》齐东发来冷静但迫切的联络。《目标上钩了》


「走了」八寻露出牙齿,迸发出强烈的感情。他迅速拉起座椅,急加速发动宾利GTS。引擎输出以极其陡峭的坡度上涨。车子以爆发性的加速度奔驰着。当排气声愈发高涨时,车子已经到了二之桥十字路口。


无视红绿灯,在十字路口正中间急刹车——然后马上严命征陆。


「这样就结束了。在这里实施抓捕。一定要确确实实地抓住他」


「――了解」


征陆向车载终端的面板投去一瞥,确认到结城的位置信息停止了。他气势汹汹地打开副驾驶的门,走出车外。雨势变得更大了。曾是沿河车道的道路,挤进了违法建筑,阻碍了车辆的往来。征陆朝着如同浮在夜晚大海的渔火一般的灯光奔跑。快点。快点。再快点。早一刻也好,要赶快到达。


然后到达了路灯底下。有两个人影在晃动。虽然因为雨水的遮挡,让情况的掌握变得不确定,但似乎是两人在争执。只是,本应该善于体术的结城被压制住了——心中不好的预感飞速膨胀起来。


「前辈!」


征陆一喊,比较大的那个人影就忽然停止了动作,然后朝着废弃区域一边的胡同一溜烟地跑走了。当征陆赶到结城身边时,她正拖着一条腿走着。


「——就是那家伙吗」


「对,没错」结城。「抱歉――,我右脚跟腱被他砍伤了。小心点,那家伙现在情绪相当亢奋。恐怕是服用了混合的精神护理药物吧。我绑住了他的手腕关节,他挣脱然后反击的,所以不粗暴点对付他的话就很难抓住」


「我铭记于心了」


「快去追他。要是让他到河边就完蛋了」


「好」


征陆潜入废弃区域。小规模的非法居民的住宅密集地沿着坡道排列着。明明雨下得如此大,却还有很多人蹲在路上。又或者,这些人已经是行尸走肉了么。很碍事。然后他在黑暗中踩到了什么东西。不知道人是不是睡着了,又说不定是打算横尸街头,但他并没有工夫操心这些。


他一口气跑下坡道,水已经漫到脚踝了。侵蚀河流的水位继续上涨着。再稍微往前一点,可能是破房子残骸的木头和白铁皮板被冲了过来。就像是失去住所而逃窜出来的老鼠一样,废弃区域的居民们两手空空地挤上各自的船,被浊流冲走。古川河则通过地下河流,汇入东京湾。然后在海湾沿岸,就是流浪者们最终到达的目的地,都内最大规模的废弃区域。


不过多亏了这样逃跑的他们,获得了意想不到的支援。被系在岸边的船全都被开走了。因为八寻事前放出的情报,居民们害怕警察的介入而准备逃脱。为了阻止要过来搜家的当局的追踪,一艘船都没留下,全部解开了。


结果,犯人膝盖以下都浸入黑暗之中,在水边进退两难。他的身体线条很纤细,像是年轻的少年一般,但他回过头就能看到他脸上浓重的衰老迹象。


不会有错。那就是十二起强奸杀人案的犯人。


「警察」为了不让声音被暴雨和浊流磨灭,征陆以强而大的声音喊道。「你实施伤害罪,现在当场逮捕你」


进退维谷的男人突然冲向征陆。在男人的手上握着一把闪着光的长刀。形状会让人以为是菜刀,但是,很长——足足有30公分。这就是他迄今为止犯罪时使用的凶器。刀刃上有砍伤了结城的毋庸置疑的证据——附着的红色血迹。


他似乎没有要回应这边的样子。征陆想掏出怀里的枪。


然而,枪套的卡扣解不下来。这是致命性的失误。


男人持刀挥了过来。脚陷在水与泥里,没法马上回避。无奈,征陆只好向后弯曲上半身来对付,但不行。稍稍迟了一点。他的眼前闪过银光。像是刀吸在了他的脸上一样,传来了冰冷感触,随即又变得温热。是血流了出来。


但是,这种程度根本算不上负伤——征陆的意识集中在对手身上。痛觉已经扔到十万八千里之外了。征陆马上做出反击。他微微蹲下,使用上半身的肌肉,将后仰的身体强行往前拉回来。利用这种惯性,以低于对方的姿势冲了过去。


就在男人的手臂往下挥之后。就算这小子习惯了杀人,但不习惯被反击。紧接着他受到了征陆的突然冲击,被压倒在地面,狼狈不堪。他好不容易将手腕扳回去,想把刀对着征陆的胸口插进去,然而征陆这次举好枪的速度更快。


银色的左轮手枪——Ruger SP101的枪口,在男人手的至近位置击发了。


刺耳的枪声咆哮着。


男人发出了惨叫声。他握着刀的手指被打烂了。


征陆想把刀拿走,便伸出了手。但男人紧接着尝试了反击。因药物的混合摄取造成的错乱状态——他用能看见骨头的缺了手指的手,捧起污水往征陆的脸上泼。黑暗、雨水再加上淤泥,毫不留情地夺去了征陆的视野。征陆的感情爆发了。那是对犯人逃跑的强烈恐惧。要制裁罪恶——炽烈的憎恶之情爆炸了。


「这这个是我我的治疗。别别别来捣乱!」


男人大声叫喊,但已口齿不清。


征陆凭声音所在的位置挥着拳头。


「我我记住你这个警警察的脸了」


征陆用紧紧握着的枪上坚硬的枪把,无数次砸过去。


「我我要在市市民数数据库里搜搜搜索你!」


听到他的尖叫声,心中又浮现了其他的恐怖。必须得赶紧让他无力化。


「你你不怕怕怕吗!我我我要去侵犯你你家家家里人!」


去侵犯——唯独这句话格外清晰地显现出轮廓。


「我我我要杀杀杀杀了你!」


必须要杀了他——犯人不断抵抗,拼命挣扎大叫着,语不成句。而征陆在这种情况下,无意之间被这种冰冷的感情支配了。


那骂声正是黑暗发出的憎恶本身。为了阻止它。为了绝对不再产生更多的牺牲者。征陆回过神来,眼前躺了十二具被破坏得惨绝人寰的亡骸。每一具的胸前,都放着遗照。每张遗照上,都是笑脸。所有人都理所当然地认为明天也会继续活着的笑脸。以及那再也无法夺回的微笑的逝去。


“是Case 39”——征陆听到了八寻的声音。无聊至极的纷争夺走了没有犯下任何罪的女性们的生命。说不定能被防范的犯罪,却被置之不顾。说不定能被挽救的生命,却就这样逝去。有些人因刑法第39条以及心神丧失者等医疗观察方法的补充解释,本该被下达的惩罚没有被下达,从而洗脱罪名。被当做对构筑理想社会有用的存在,而被郑重地对待——


征陆的眼睛被格外强的阵雨冲刷干净。在他眼前的并非牺牲者们的亡骸,而是因接连殴打而鼻青脸肿,沾满了泥土,好像要在自己的血里溺死的犯罪者的脸。男人的呼吸变得微弱,在咕嘟咕嘟地吐着血泡,似乎很痛苦地挣扎着。征陆的左手抓住男人的脖子,好像是要将它扭断一样,而右手拿着枪。旋转枪膛里还有四发子弹。只要稍微用点力按下扳机,子弹就会被射出。


「――到此为止了」


八寻的声音再次响起。


只是,这次并非幻觉。


「不要再朝着这个混蛋同化了。不要被拽进沼泽的深处」


他有种被强大的力量拉回来的感觉。


「你是征陆智己。是警视厅刑警部搜查一科特命搜查对策室的刑警」


他被八寻抓住了手臂。手中的枪被拿走,掐着犯人脖子的手被松开。被架着站了起来。


「啊,犯人――」


不知不觉,就漏出了声音。


「没关系。多亏了你,那家伙已经逃不掉了。……嘛,虽然可能你有点做过火了」


男人像是抽搐着,身体不断动弹,丝毫没有要逃走的样子。


「是这样,吗……」


征陆的呼吸突然变得困难。像是忘记了怎么呼吸一样,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仿佛一直在潜水的感觉。全身都僵硬了。


接着他忽然感到了疼痛。隐隐的,但又剧烈的疼痛。一细找伤口的话,就发现拳头裂开了。犯人的血和自己的血混在一起。就连倾盆大雨也无法冲刷走的,浓重、深黑的血。


「……我,差点就要,杀掉那家伙了——」


「没事的。你小子,在一步之遥停住了。但是因为对那家伙的杀意上头了啊。虽说你小子有耐性,但毕竟是现代人啊。对外部负荷的脆弱,说不定是这个社会的居民的共同弱点。疯狂的传染——还好在你被精神污染打败之前赶上了。来,吸口这个冷静下来」


八寻在暴雨之中用手当做遮雨布,给烟点上火,然后让征陆叼着。紫烟的刺激如同一根刺直直扎在肺里,而这份疼痛正让征陆冷静下来了。感觉仿佛随着吐出的烟气,饮下的如同毒药的东西也一起飞走了。


「――话虽如此,你小子啊,作为刑警的适应性说不定高过头了」八寻把创口贴贴在了征陆的双手与脸颊上。「就如我之前说的,从脱离法律这一点上,刑警在追踪犯人的过程中,无可避免地会渐渐变成和他们同质的存在。因为只有这样做,才能和脱离法律的人对峙。但是如果走过头的话,就会堕落得和他们一样了。因此,狩猎狼的猎犬绝对不能成为狼本身。刑警必须靠自己的意志力,去定义自己心中不可逾越的分界线。——虽说如此,我也没有对新人要求到这种程度。不管怎么说,你小子干得漂亮」


八寻把手伸进上涨的水里,捡起了男人持有的刀具,将刀刃亮在男人的鼻尖前。


「伤害再加上妨碍公务、非法持有枪支刀具类的现行犯逮捕……。以及十二起杀人与强奸。这家伙处以极刑才合适。就算他再怎么主张无罪也没用。说自己是精神异常者的主张绝对不会被认可。他的命运已经决定好了。刚才那些残忍的发言,我也全部录音了。是啊,这家伙能做的,就是想想自己下地狱后怎么过下去了吧」


接着他一脚踹飞了男人,让他趴倒在地上后,把他两条手臂反剪到后面。


然后他命令征陆。


「去给他拷上。这是征陆刑警——你的功劳」




第二天起,征陆持续过着能喘口气的日子。


他被要求治疗伤势而得到了休假,除了去看医生之外都在自己家待机。但是八寻连着三天都杳无音讯,他便有点不安了。


难道是逮捕犯人时过度的暴行成为了问题么。就如同自己身上的伤也是如此,施加在犯人身上的暴力的痕迹毫无疑问地还留着。


犯人当天便被押到了警察厅那边。这之后就是别人的工作了。正如八寻所说,所有的手续都在事前准备好了。犯人作为更加高度政治化游戏的棋子而被替换。朝着无限的漆黑。作为杀死厚生省的子弹而被铸造——所以,如果自己犯下了将既定的工程毁于一旦的失误……随着他的伤口愈合,心中只有不安的情绪在积累。


不仅如此。虽说解决了案子,但丝毫没感到充实的心情。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征陆根本不明白。


然后过了一周的那天早上,征陆接到了八寻的来电。他猛扑向便携终端,拿起它。


《稍微有点公事。你能出来吗?》


征陆姑且换上西装,急忙赶到八寻指定的位于霞关的共同省厅办公楼前。


第一次坐上宾利GTS的副驾驶时,征陆感觉十分不自在,但现在它成为了最令他安心的地方。他甚至有种作为刑警的自己终于回归了的心境。


「伤已经好了吗?」


「嗯,托您的福,好像连疤都不会留」


「那就最好不过了。那走吧」


八寻发动汽车,开上高速公路,往海湾沿岸走。然后沿着长长延续下去的直线道路驾驶。


「――作为你第一次立功的奖励,我还想着请你去我常去的店里吃饭呢」


「……谢谢」


八寻似乎十分轻松的样子,甚至能隐隐听到他哼歌。


征陆想,难道真的就只有这件事吗?


但是,像是识破这种想法一样,八寻忽然将视线转向他,小声嘀咕道。


「呐,你觉得那家伙疯了吗?我总有种自己的判断错了的感觉。那家伙,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崩坏」


是在说案件。


「那个,是事后的处理有什么——」


「别担心。让那个犯人获得应当的刑罚的准备已经做好了」


八寻苦笑着。这样自己的一部分不安就消散了。可即便如此,堵在心中的隔阂仍然没有消除。那究竟是什么呢?明明案子已经被解决了。


征陆的脑海里再次浮现了犯人的脸。他想起了那家伙的大骂声。


「……我也不知道」征陆摇了摇头。「但是,最后不太正常」


「我想也是啊。那个男人,渐渐变得疯狂了。为了改善色相而被逼上绝境——口出如此妄言,那个男人大概会主张自己处于心神丧失状态,让人认同他没有责任能力,会拼命焦急地想赢得无罪的判决吧。说不定他是真的精神上有疾病。说不定是真的疯了」


但这又和他犯的罪有什么关系呢,八寻如此反驳道。罪就是罪。十二人被凄惨地侵犯、被剖开。死者里有老妇也有儿童。这是事实。无论有什么理由,罪人必须被裁决得到与罪行相应的惩罚,不容有例外。如果不能正常执行,那么法律的正当性就消失了。然后在不法之风盛行的社会,人们会常常没有理由地就被无辜杀害。就如过去这个国家陷入黑暗时代时一样。就如它堕落为仅仅是善人被恶人捕食的地狱时一样。


「我说,你小子。抓到这起案子的真凶,是什么心情?」


八寻转向征陆。过去征陆所认为的那双蕴含着激烈感情的双眸,此刻如无风无浪的大海一般平静。硬要说的话,比起这个社会的当事人,他更像是这个社会的观察者。


「……不知道」


「你可以高兴的。毕竟你小子立了最大的功劳」


「……就算想高兴,但牺牲者太多了。而且——」


征陆犹豫该不该把之后的回答说出口。终于发觉了自己心中怀有的芥蒂的真面目,但他总觉得如果把它说出来,就像是自信心过剩的表现。


「你的表情就像在说——这种程度就能解决的案子为什么之前被放任不管了」


「警部。我……」


「别介意。本来,案件的搜查就是时间过去越久就越难解决。但是,我们认真开始搜查后还没到三个月就快速解决了。本来这种事情是不可能的。我们难道是比过去被动员的千人以上的搜查员们还优秀吗?并非如此。这案子,本该是只要有某种程度的高明手腕就能解决的」


八寻像是在抱怨一般,说解决Case 39的案子时总是如此。


「比起解决了案子的成就感,心中积累的只有连这种案子都被放任不管的失望感。……搞不懂啊。真的搞不懂了。这个社会不是在往好的方向前进吗?人们都说,跌到谷底之后,之后就会触底反弹变得越来越好。若真是如此,为什么那种家伙还能被置之不顾呢?虽然不能说以前的世界比如今更简单,但我总觉得,我刚成为警官时,善与恶之间的界限是更加明确的。至少犯下罪行的人会通过正确的法律得到应有的制裁」


他的声音阴沉沙哑。就像是强行压住了迸发的感情一样。


征陆悄悄观察八寻的表情,那里刻着壮烈的愤怒。征陆失去了要问他理由的想法。虽然很容易察觉到,那里或许充满了八寻认定不该说出的秘密的黑暗,但不一会儿,那份疯狂燃烧的似火感情已经消散。


「――正义的执行,必须按照正确的步骤来进行。如果强行扭曲它的话,结果就会在什么地方因犯下的过错而得到报应。虽然上层部应该也理解这一点呢。构建一个“法律”守护“人”的社会,这个目的不知道何时已经被忘却。而现在,击溃厚生省这个手段,却成了目的本身。真是抱歉啊。为了强行推进这次的案子,各种利用了你小子」


「……没关系的。只要这样能抓住犯人就行」


征陆听到八寻的话,悟到了他迄今为止的言行的理由。到底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他分不清楚。如果要撒谎就要做到天衣无缝——这个刑警,是为了完成该做的事情而不择手段的男人。但正因如此,他是比任何人都值得信任的人。征陆觉得,自己必须要向这个会一直朝着定好的目标笔直前进的人学习。


「真是的,你小子,不愧是我看好的男人」八寻歪了歪嘴角,脸上浮现出大胆的笑容。「那就不继续抱怨了。我们刑警的工作,就是把犯罪者逼到绝路,是解决案件。不管社会变成怎么样,我们该做的事情都不会变」


然后八寻递给征陆一沓纸。是搜查文件。


「――这是?」


「下个案子的线索。已经查明那家伙杀人用的刀具是牛刀。然而从大约10年前,菜刀等刀具都必须要凭厨师证才能购买或持有。那么,他是在哪里得到它的呢?」


听到他之后说的话,征陆不自觉地倒吸一口凉气。


「根据他的证言,入手途径是他负责的患者提供。似乎那人委托他,说这是如果入手色相就会变浑浊的恶魔的道具。不过那个患者似乎说了奇怪的话。那就是,对——,于2070年11月11日发生的,出现了日本警察史上最多殉职者的“诺娜塔竣工仪式袭击事件”,据说那把刀就是犯下那起案子的团体所使用的武器之一」







我父亲死去的那天发生的事,说实话,我不太想对别人提起。如今终于能说出口,可能多亏了我在当刑警的过程中,学会了如何客观看待自己吧。


就算知道家人从事着什么工作,但并不知道工作中具体做些什么,这可能是世间的常态。我也并不例外,虽然知道父亲是警官,但对于他是警视厅特殊部队(SAT)所属的狙击手,以口号为反西比拉并不断持续恐怖活动的反体制抵抗组织为对手而战斗,我则毫不知情。当然,位于台场的迎来竣工仪式的诺娜塔正下方的,中央省厅的官僚以及负责治安的警察中出现了大量死伤者的现场,对父亲那天去了那个现场出动这件事,我也不知道。


所以,我在那天——可能会被责怪说不谨慎吧——幸亏学校突然放假,午后得以一直玩,所以觉得那天最棒了。


然而,一回到家,我就被老妈骂得狗血淋头。明明她一直都很温和宽厚的。她就算训斥我时也绝对不会大声吼,所以我吓了一跳。我很恼火。我确实好几次无视了携带终端的消息,但本来应该在学校的时间要是呆在家里的话对妈妈来说很碍事吧。所以我为了不添麻烦才在外面和朋友玩的,我如此反驳她。我那时很犟不肯认错。可能是因为至今从未见过的母亲的样子而惊慌失措了吧。


但是,老妈才是远远比我更加惊慌失措。那时老爸已经死去的消息,已经传到她那里了吧。以及遗体已经毁坏得不成样子的情况也是。


这是后来调查了才知道的,镇压后的事件现场,情况相当惨烈。因为犯罪团体的那帮人使用了大量爆炸物,所以偶然在现场的许多人都被炸飞了。


奇迹般地,老爸的遗体头部还保留了原形。不过从右眼飞进去的子弹,贯穿了眼底,似乎就这样粘着脑组织一起飞出去了。


在棺材中长眠的老爸在死后脸上被仔细化上了妆,并被固定住,绝对不会露出内侧。一般在葬礼最后,会打开棺材盖,供上鲜花,为了逝者黄泉之下不困顿而扔点钱进去,然而那时却根本不可能做这些。在入殓时棺材里就被铺满了花,是因为在此之下几乎没有能称作遗体的部分。


对,在如今无法根本想象的是,直到十多年前,这个国家还有着庞大数量的武器。那时这个世界还出奇地危险。杀人的道具多如牛毛。有在国内偷偷制造出来的,也有从国外的市场流入国内的。甚至,还有在没收后被私卖的。


包括武器在内的各种物资的流通被受到管制,很大程度上受到了2070年成立的统称“拉格赛法”的厚生省药物国内流通一元化管理法案的影响吧。


当时,厚生省为了提升精神卫生,以此为题推进法案,然而实际上那帮人是想掌管国内的物资流通网的监控网络与管理技术。无论在当时还是现在,都没有比药品在国内流通范围更广的东西。他们构造出了一切流通中最下也是最广的层级。然后人们注意到时,厚生省已经掌握了各领域流通管制的主导权。这也是展示了厚生省霸权的一个绝佳例子。


啊,抱歉。我跑题了。果然,不知不觉就在抗拒继续说下去了。不过之后要说的事情,就只有一件。


老爸的葬礼办了两次。祭奠殉职的警官们的警察葬礼,是十分惊人的大规模。虽说参加者越少,证明本人越接近寿终正寝,不过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里全是死得太早的人。等了好几个小时,但手掌合十祭拜的时间很短。到处都能听到因为太无聊而哭出来的小孩的声音,但被抛下的妻子、恋人、双亲、家人,以及最多的是同伴们的悲叹,化成低落沉重的轰鸣,久久萦绕在我耳边。


比起警察葬礼,老妈作为丧主而举行的老爸的葬礼,就显得十分简朴。即便如此,果然还是有很多相关人士参加。要是没有殡葬业人士帮忙的话就会很难办吧。因为没有能依靠的亲属。老妈他们,是不得不在这个国家最困难的时期生存下去的世代,所以亲兄弟姐妹全都去世的情况也不少见。在葬礼中,我一直收到参加者的问候哦。也听到了很多鼓励的话语。还被表扬说明明还那么小就失去了父亲还忍住没哭,真了不起。但是,我也有种很抱歉的心情。


我没有流一滴眼泪。


流不出来,这么说可能比较合适。无论是我听说老爸死了的那天,还是他以在棺材里的形式与我再会的时候,还是他在火葬场的炉子里被焚化的时候,还是拿回收在骨灰盒里的骨灰、将它放进菩提寺的坟墓里的那天,都是如此。


「――对,变得想讲讲老爸死的那天的事情,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吧。我总觉得父母去世都哭不出来的家伙都称不上人了」


我在结束了漫长的讲述后,如此概括道。


一直侧耳倾听的人摇了摇头。


「我觉得不是这样的」冴慧坐正后说道。「是因为你的感情饱和了噢。和面对即将袭来的巨大灾害时,人会呆呆站着一动不动一样,明明知道该做些什么,但就是做不到……」


「……是这样么」


我坐在起居室的沙发上,小口喝着冴慧为我泡的茶,望着照射在阳台上的夕阳。结束了今天早上举行的老爸的去世十三周年祭,在上野的山上的餐厅聚餐完,过了中午回到自己家,已经十分疲惫。明明已经穿惯了西装,但换成礼服还是实在闷得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穿着上下全黑的衣服,也受到了精神上的压迫。因为黑色在精神色相中是表示极其坏的状态的色彩,所以最近也有开始导入白色系的倾向,不过尚未被广泛接受。可能因为这就是传统,也没办法吧。


老爸的去世十三周年祭的法事,和老妈的去世三周年祭一起,在南千住的菩提寺举办。


以前老妈会一手操办一切,所以第一次担任丧主的我完全搞不清楚情况。虽说如此,参加者就只有妻子冴慧和她的母亲亚纪穗女士,所以也没有出丑。不过,必须得感谢亚纪穗女士,她出了各种力。多亏她帮忙,没有寒酸到让老爸他们九泉之下也不瞑目的程度,应该是好好地祭拜供养了。


亚纪穗女士独自住在北千住的自己家。虽说如此,我和冴慧住的公寓楼就在南千住。两者之间是如果发生什么事情能互相马上赶过去的距离。


「我父亲去世的时候,我已经是高中生了,却还是泣不成声。到来的亲朋好友们都一个劲地鼓励我。但是母亲没有落一滴泪,一步步进行着仪式。甚至让人觉得是不是有点冷酷的程度。但是守夜的仪式结束后,为了让香能整夜燃烧,只有我们两个留在会场过夜,就在那时发生了一些麻烦事。母亲说怎么都点不着香。我觉得很奇怪,就去帮忙。结果是母亲的眼泪把香打湿了。她竟然流了那么多眼泪。母亲喃喃自语,说终于被迫接受了父亲的死。我就代替她点香,通宵守夜了。是因为母亲一直在集中精神,所以那时像是失去知觉一般熟睡了」


「……可是,我到现在还没哭出来」


我把头枕到冴慧的膝盖上。她的礼服裙传来光滑的感触,我闻到她的香水与寺庙的线香混在一起的气味。冴慧屈身,抱紧了我。我感受到了压在自己耳朵上的她的胸膛传来的心跳。在如同向阳处一般的温暖中,我们暂时相互无言地度过了一段时间。


不久后,起身的冴慧脸上浮现出微笑。


「……真的吗。我的衣服,可是被你的眼泪打湿了」


她的白衬衫上,印着鲜明斑驳的泪痕。


我忽然察觉到了。2082年的今天,老爸的十三周年忌日结束,就意味着老爸在我身边的时间与他不在的时间就一样长了。然后,这两段时间之间的差距之后也会不断被拉开。这看来是何等悲伤而寂寞啊,如此想着,我便突然潸然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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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者继续请一周的假hhhh下下周六再更第四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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